查看原文
其他

我可能是个异人

安娜 TM 安娜的三千乱话 2019-10-06


文丨安娜


三五岁起,我便觉得自己是个异类。

怎么个异法?就是 --- 我不会死。不像我那堂三爷爷,他会死。他离世的时候仅五十出头,夜间可能是脑出血,次日天明时被发现,身上一片冰凉。

堂三爷爷被停放在几户本家兄弟共用的大院内,身上闻不到往日的烟草味。脸上不知有否修饰过,白得透明,皮下的深色血管隐约可见。活着时,他是爷辈中最黑的,不料也白了一回。

他努力闭着眼睛和嘴唇,怕要漏光似的,紧紧的,我想可能连锤子都撬不开。黑服,白袜,异常大的一双脚呈外八字朝两侧伸开,上面套着黑色元宝状布鞋。脚边一对巨大的红烛格外沉静,纹丝不动,负责地将院内一切摆设的影子扶上墙。

“这对红烛入殓前不得熄灭,否则你堂三爷爷会找不到来时的路。”

“来时的路!”我的太奶奶,也就是堂三爷爷的母亲,把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次。我点点头,脸上颇为深沉。

那时我四、五岁光景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--- 前一天还扛着铁锹在我面前经过,走过去几步,他又折回蹲在我身边,剥了一只糖在我嘴里,然后笑了笑,露出一排不成队形的黑牙--- 隔了一夜,他就永远不会起来了。

没有人问我怕不怕,其实也没有人管我。我父母大概都去协助杂务了,事发突然,千头万绪,连墓地都没看好,更不用说一整套繁杂的殡葬仪式需要多少东西。所以我有大把的时间盯着堂三爷爷看。

趁没人注意,我在堂三爷爷的胳膊上推了几把,我想他也许能像以前那样说,“小鬼,别闹”,然后翻个身换成侧躺姿势。

我都想好了,如果这样,我便跳着脚到院外的开阔地里去喊,你们都搞错了,都给我回来……但是,他没反应。

我又竖起一根手指,在他同样白得透明的手背上摸了一下,很冰。他手背上的肉比往日要肿些,手指按下去半天没有弹回来。去按脚背,也是如此。

我没办法了,又在屋里走了一圈,总觉得哪里不对,怎么好好一个人,就这样被称为死人了?

突然,我发现他朝下握紧的拳头里露出一角红纸。红纸一般都是包钱的,有人给他手心里带钱,难道他还用得上?我走近些,试着去抠了一下红纸包,没抠出来。

不过,这个抠纸举动被刚刚走过来换红烛的隔壁磨刀师傅看见,他骇异大呼:“快把这个小鬼头弄走,快--- 谁家的小孩,不得了,要拿死人的钱。”他这一呼似乎震散了屋顶,空气里响起碎瓦断垣摔下来跌落粉碎的声响。

我拔足往屋外狂奔,一边奔,一边大哭。

很长时间,那个白肿得透明又拽着红纸包的拳头一直跟随着我。在我去幼儿园的路上,在老师发下来的课本里,在我捧着的饭碗里,在父母的目光里,在河边的鸭群里,在秋收的稻田里,在翻动着泥鳅的水沟里,甚至在刚刚打开的衣柜里。

我去问母亲,堂三爷爷去哪里了?母亲一边忙着把硬帮帮的棉花芯塞进被罩里,塞歪了几次,一边说,阴槽地府呀。

“阴槽地府是哪一块地?山上这么多坟堆,三婶说每个堆堆下面都埋着死人,每个死人都有自己的阴槽地府吗?那我们脚下踩着的地是不是……

“到外面去。”母亲劈手朝我甩过来一个线团。我住了嘴,绕过那个线团,走到外面去晒太阳,又在地上狠狠跺了几下。

有一天下过大雨,去幼儿园的路上十分泥泞难走。父母央了比较空闲的三婶背伏着我去学校。趴在她肉墩墩的背上,沉默了一路的我在快到达校门口时终于嘤嘤哭起来,泪如雨下。

三婶放慢了脚步说咋了,我说,我不想死。我不想死!终年躺在地下,棺材盖板四周都钉满钉子,又被这么厚的泥堆压着,我根本爬不出去,看不到太阳,闻不到菜瓜香,见不到你们,几万年,几万年的寂寞,太可怕,太可怕了……

我越哭越大声,到了校门口,哭声把早到的几个孩子都引了出来。三婶想放我下来再说话,但我的小手死死抱着她的脖子,竟然谁都扳不松。她只好又把我往回背,大概劝了我一些话。

她说,你还是小孩,一般人要活个百来岁的,你不是学了算术吗,你现几岁,还有多少年好活哩。

可我哪里听得进,只是一味哭…..这件事后来怎么收场的,我现在也没想起来。

之后一段时间,父母觉得我可能有些病,经常要说些胡话。记忆中还坐着拖拉机,被带去一座破庙,庙内正中位置有条污漆漆的长桌。母亲往上面放了两只快烂了的苹果和几个青桔子,点上香,呜呜地说了些什么,又让我趴在暴了海绵的软垫子上磕头,我都照做了。

出来后,母亲又在庙门口的一个木箱内塞了两块钱。事情就这样解决了,我好像以后真的没有说过胡话了,也没再说过一个死字。

唯一的后遗症是此后很多年,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异于一般人的,我将长命无虞,千秋万年地活下去。

当然,我也会老,只是不会死,我会看着同龄人一个个离去---因为他们都是普通人嘛,普通人总是要死的 --- 我也会很孤单,终究伙伴们,亲人们都先后离去,后面出生的我都不认识,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。我懂的他们都不懂,他们知道的我又没兴趣。

不过,只要不被打满钉子的木箱子装上,只要不住到那黑魆魆湿溚溚的地下去,没人讲话也不算什么。能天天看到太阳,天天闻到瓜香,怎么样都值呀。

 又过了几年,我改变了想法。我想我也许是要死的,不过我的死跟其他人还是不一样。其他普通人死后是溶入泥土,世上一切活物都将与他们无关,他们也将没有任何感觉。

而我,却是有着灵魂的。

我会从倒下的身体里抽离出来,游荡在空中,看着我的亲人们像为堂三爷爷忙碌那样地进进出出,哭哭啼啼。我会一直在空中看着他们把我抛下的身子钉入木盒封入泥堆,他们大哭一场,下山而去。

白晃晃的纸幡扛在他们肩头,他们下山的路上看起来很轻松。有人正把身上的哭丧装饰物一件件除去,平时最亲我的那个侄子好像在命令他穿回去,等回到屋子完成最后一个程序才能解除。

我笑起来,心想我得保佑这个家伙平平安安。然后,一切结束,我会飞去另一个地方,那里没有任何人认识我,我也不需要跟任何人说话,安安静静地享受阳光,永远,永远。

(完)

推荐阅读:

你应该知道的那些伪权利
从瑞典女教授雇兵救徒事件看安保市场化
没有富人的世界,不值得留恋
我为什么不喜欢公共福利
献给好人的奏鸣曲



  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    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